风经过林木城的街道,进入特莱尔恩公会驻地时,穿过一扇吱呀作响的大门,卷起了地上散落的会议章程草稿纸。纸片打着转,沾满泥水,最终被一只镶着粗铜边的靴子踩住。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冰冷,轻易穿透了狭小的公会大厅。她银白色的头发在脑后束着,左眼中的绿色跳动起来,显露出不容置疑的焦躁。“几袋金币不是问题,拉斯特朗!问题是考虑!为什么我们需要那么多空屋子,为什么我们需要那么多没完没了的章法,我们只是一个小公会,我们负担不起你那些理想!”
她踱了两步,停在窗边钉着地图的木板上,手指无意识划过上面一道印记——像是很久以前某种粘稠液体留下的痕迹,陈旧、深棕、难以去除。阳光照亮她的侧脸轮廓,也照出她眼底深处难以平息的波动,现在的情况与曾经那次让她狼狈逃亡的事情太相似了,紧张的氛围一阵阵让她心悸。
被点名的少年猛地从堆满图纸和工具的方桌后面站起,蓝色的披肩发有些杂乱,双眼几乎燃烧起来。拉斯特朗用力攥紧手里那个小巧的、内部有精密齿轮的动力核心模具,冰冷的金属也压不住他翻腾的怒气。
“橘!看看我们这鬼地方!”他手臂用力一挥,划过大半个拥挤、杂乱的空间。桌椅、任务板、散落的兵器、卷轴、甚至晾晒的兽皮,全都混杂在一起。“每次开会都要在任务板前抢地方。材料没地方放,维修工坊都要挤在角落里!我们是一个公会!不是杂耍棚子的草台,这是标准化,是规范!”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我们需要的是规矩!是明确的安排!扩建几间专用房屋,划分区域,这不是浪费!这是为以后打算!是根本!你是被过去那个…那个把你当公主的公会烧坏了脑子吗?他们的那些行事作风在这儿不见得顶用!”
“以后”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带着理想和急切。他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但这锋芒正刺向对方最深的旧伤疤。
大厅里瞬间陷入可怕的寂静。
年轻的会长忒格拉,蜷缩在唯一一把稍显正式、刻着公会初生时钟标记的高背椅里。棕色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微微发抖的肩膀显露出她的不知所措。成立公会时的热情,在两位主要成员每日冰冷的争吵和冲天的怒火中被消耗着。
她看看橘,又看看拉斯特朗,嘴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指令,任何决断。橘的气势像堵墙压过来,拉斯特朗的锐气又让她心慌。她的手指死死绞着粗糙的亚麻斗篷边角,斗篷下摆在落了层灰的地上扫来扫去。她该同意谁?她不想得罪任何一个。
“公主吗…啧。”橘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她眼底的波动翻涌了一下,绿与紫的眼睛扫过众人,那些原本犹豫不决的脸,在她目光扫过时,竟都下意识地想点头。也许是她话里的道理?也许是她那份历经风霜的确定?也许…像某些没根据的闲话里说的,她天生就有扭曲他人情感的本事?谁也说不清。但事实就是,当橘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先前沉默的中立者们开始交头接耳,赞同的眼神很快汇聚到了她身后。
“规矩?安排?”橘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那抹尖锐的弧度加深了:“拉斯特朗,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个小公会,是个成立之初、经不起风浪、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折腾的小公会!我有什么错,我只是让你放下那些你所谓的规矩!事实就是我们不需要那些,我们要的是快速准确且能够最大满足大家共同利益的决策,多加几个房子,多来几套‘领导班子’不能改变大家仍然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不能改变我们仍然名不见经传的事实。”
议论的浪潮瞬间翻转。质疑、不满、甚至带着怒气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向那个被孤立的蓝发少年。
“拉斯特朗,想法是好的,可也得看时候啊!”
“我们现在人手都紧,再建房子,谁去巡逻?”
“橘说得对,那些钱不如买急需的魔药和装备!”
“上次魔力稳定器的改造方案,你拖了多久?现在倒想起扩建工坊了?”
人群的指责声砸向拉斯特朗,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变成了众矢之的。拉斯特朗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泛起一丝铁青。他试图争辩,但声音被喧嚣淹没。橘平静地看着这一切,银白的发丝在窗口透来的光线下根根分明,只有眼睛微微闭合的那瞬间,才泄露出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
“会长。”橘转向忒格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分量:“鉴于拉斯特朗副会长提出的方案缺乏周全考虑,并在公会成员中引发了严重分歧及对资源分配的极大担忧,”她稍作停顿,目光有意无意扫过那些支持她的人,“我们认为拉斯特朗先生不再适合担任分管资源调度与战略规划的常务副会长职务。他的位子,暂时空着,更为妥当。”
忒格拉猛地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庞和满是惊恐的大眼睛。“橘姐姐…这…会不会太…”她求助般看向橘,又看看那些明显站在橘这边的成员们,得到的只是沉默或点头。橘面无表情,目光平稳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某种确信无疑的东西。
少女会长的手哆嗦着,她起身走向拉斯特朗,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她把拉斯特朗胸前的徽章轻轻放在他面前堆满图纸的方桌边缘。
“拉斯特朗…我…对不起…”忒格拉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尘埃吞没,“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她说完,飞快地缩回椅子后面,再次蜷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缩没了。
拉斯特朗死死盯着那枚失去光泽的黄铜徽章,火红的瞳孔里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他没有再看忒格拉,也没有看任何人,一把抓起徽章,转身狠狠摔门而去,哐当巨响,震得大厅角落某个松动的水晶灯罩嗡嗡作响。
橘眼底深处那丝疲惫迅速冻结。她开始着手重组公会的核心决策圈。她以自己熟悉的那套架构为模板,在忒格拉的默许——或许是沉默——下,迅速推动了一套流程。每一步都执行得顺畅无阻。这套流程的逻辑链条最终指向一个冰冷的结果:它能“合理合规”地将任何被判定为“严重威胁公会利益与团结”的成员,完全赶走,甚至永远不准回来。
这套流程如此恰当,合理。合理到了架空了忒格拉的地步,它让一切权力的终点被归结到了话语权的中心而非理性的中心,而话语权的中心向来被拥有”现实扭曲力场“的橘所把握。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将议事厅的橡木长桌染成一片惨淡的血色。橘坐在最靠近忒格拉左手的位置上,主持着一场例行清点会议。她身边坐着一个气质温和的青年,他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只是希望早点离开。
橘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道:“鉴于常务副会长职位空缺,影响公会日常高效运作,提议邀请具备优秀协调与规划经验的其他公会骨干成员,三向光先生,临时接替此职。大家表决。”她的语气平淡无奇,而事先已经打点过的成员们纷纷举手,表决毫无意外地通过。
忒格拉低着头,肩膀缩得更紧了。
驻地边缘废弃的靶场一角,风卷着尘土。忒格拉刚清点完武器损耗记录,正准备回去交差,就被从阴影中冲出来的拉斯特朗拦住了去路。少年蓝发凌乱,红色的眼瞳里同时流淌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嘲笑。
“你还在做梦吗?忒格拉!”他声音嘶哑,一把抓住忒格拉斗篷的前襟,“那个女人!她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特莱尔恩!她在用她以前那套腐朽发霉的东西寄生我们!你看不见吗?!她就是披着人皮的毒蛇!”
忒格拉被他吓了一跳,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想挣脱:“你…放开我…”
“她赶走我!”拉斯特朗的声音猛地拔高:“只是第一步!她用她那个狗屁不通的流程!抬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插进来!她就是想把你变成提线木偶!彻底毁了这里!她是祸害!彻头彻尾的祸害!特莱尔恩会毁在她手里!”
他松开手,看着忒格拉踉跄退了两步,惊恐地瞪着他。拉斯特朗没有再回头看忒格拉一眼,像个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布偶,摇摇晃晃消失在渐沉的暮色里。
消息,不知由哪阵风、哪个角落的影子,无比精准地吹进了橘的耳朵。当那句“祸害”的字眼狠狠击中她脑海时,橘正坐在自己休息室的窗边,慢慢擦拭着一把细长的匕首。
她擦刀的动作猛地停住。
橘的休息室离公会大门不远。几步之间,那个压抑着情绪的身影就堵在了特莱尔恩公会驻地唯一的出入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放哨的、路过的、刚从野外回来的成员们默默转身,低头,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事情他们都知道尽可能免于被波及是最好的选择。
拉斯特朗正被几个最支持他的人围着,讨论如何夺回部分本该属于他工坊的核心设备与物资。而橘的身影出现得如此突然寂静。
“拉斯特朗…”橘叹了口气,随后抬起头来:“你这个混蛋,还有那个小白眼狼一起给老娘滚下地狱去吧。”
她没有施法前的准备动作,没有任何蓄力过程,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的右手已经裹挟着一团陡然腾起的红色光焰,没有任何犹豫和怜悯地,朝着大厅中央狠狠砸了下去。
一阵仿佛能撕裂身体的巨响。
爆开的炎流如同金红色的恶魔巨口,吞噬了小半个公会大厅——桌椅、悬挂的任务布告、挂着的兽皮战利品、那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图纸模型——所有一切都在超过千度的恐怖高温下瞬间汽化,狂暴的冲击波横扫而过,残存的砖瓦砾石被猛地掀飞,击碎了巨大的水晶吊灯,一片狼藉。
浓烟翻滚,残破的墙壁摇摇欲坠,变形的金属框架一点点倒地,刚刚还勉强维持形状的公会大厅此时已沦为一片火海。
拉斯特朗从一堆燃烧的木料和焦黑的碎石后面翻滚出来,魔法护盾的光芒黯淡得近乎消失,他的脸被熏得发黑,红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同样狂暴的愤怒:“橘,你…你他妈的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只许你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透过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他看到火场另一端,白发女子的身影已经开始变得模糊、闪烁。橘最后冰冷地瞥了一眼这片被自己亲手摧毁的废墟,目光扫过那些惊恐呆滞的幸存者的脸,掠过瘫倒在地、斗篷被烧焦一角、脸上只剩无边空洞绝望的忒格拉,最终锁定在拉斯特朗身上。
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几道闪烁的残影里,而热浪扭曲的空气中,只剩下焦臭味和残骸。
拉斯特朗的一个死忠咳着血沫,高声咒骂。
蓝发少年没有理会。他看着周围,眼神从恐惧,到屈辱,最终变成一种同样不顾一切的凶狠。“她以为她赢了?就靠不顾一切的上来污蔑我,攻击我,毁了这里?”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那好啊!那就毁得更彻底点!”
他猛地站直身体,用力抹去脸上的黑灰,他转向剩下的几个支持者,以及几个闻讯赶来、目睹了这场景而吓呆了的成员:“还愿意跟着我的!还相信我的!跟我走!我们去东边的密林山地!那里石头够硬,地势够险!”他指着橘消失的方向,“她以为她是谁?想赶谁走就赶谁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拉斯特朗就在这里,建一座属于我们的堡垒!”
他不再看这片废墟一眼,带头冲进弥漫的烟尘和正在沉落的夕阳余晖里,朝着东边模糊的山影奔去。几个身影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公会,特莱尔恩,此刻在他们心中,如同这片还在闷烧的灰烬,已然终结了。
巨大的废墟上,火仍在闷烧。焦黑的木头噼啪作响。烧焦了一角的带着时钟的公会旗帜飘落在忒格拉脚边。
而在那群被愤怒和背叛感驱赶的人群最后面,有一个身影停了下来。他回头望向被浓烟笼罩的橡木林方向,眼中没有新首领那种狂热,只有深深的迷茫和一丝不忍。
“会长……”少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公会,特莱尔恩……曾经在忒格拉的憧憬下取的名字,此刻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剩下人的脖子上。
风带着寒意和灰烬的气味,钻进他破烂的衣领。少年打了个哆嗦,最终还是转过头,快步追赶前面的队伍。那点微不足道的犹豫,迅速被东行的烟尘吞没。
夕阳彻底沉没,燃烧的橡木林在厚重的夜幕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火光渐弱,映照出整片废墟扭曲而绝望的轮廓。烧焦的木头散发出闷热的烟气,混杂着焦糊的皮革和某些东西高温后的刺鼻气味。
在焦黑瓦砾围成的很小的一块空地上,唯一还算完整的半堵断壁旁边,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忒格拉像一片单薄的落叶,陷在冰凉的焦土里。火苗在她瞳孔中跳跃,却照不亮其中无边的空洞和冰冷。泪水早在火焰腾起那一刻就蒸干了,在脸上留下干涸扭曲的黑痕。棕色的头发被火燎得焦黄蜷曲,贴着她麻木的脸颊和脖子。
她身上那件绣着时钟图案的公会长斗篷,左肩被烧穿一个大洞,灰烬和焦黑的纤维卷曲着,露出下面皮肤上微红的水泡。强烈的灼痛似乎没有传递到她的感知中枢,她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脚边半块烧焦的硬木板——那是会议记录板残留的一角,上面模糊刻着几个辨识不清的焦黑的字。
冰冷的感觉顺着她的手指爬上手臂,冻结了心脏。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还在冒烟的焦黑梁柱,越过被气浪炸翻、扭曲断裂的金属大门。
她的目光慢慢移动,落在前方。
燃烧的废墟中心,原本镶嵌在地板中央、由天蓝色水晶拼成的巨大公会徽记,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其中一块大水晶掀飞,不知去向。剩下的部分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像一只充满血丝、破碎不堪的眼睛,空洞地倒映着惨淡的星空。
夜风呜咽着穿过断墙破壁的空隙,发出尖锐又空洞的尖啸。
几个浑身烟灰、眼神灰暗的人影拖着水囊和简陋的工具,正费力地扑灭大厅深处最后几个顽固的火点。他们是没来得及逃走、或者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最后几个残余成员。
浓烟的尖顶刺破寂静的夜幕。一只觅食的渡鸦被惊飞,嘎地一声怪叫飞起,划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仓惶地向东南方向那一点昏黄的灯火逃去——那是巨大要塞在夜色中散发出的光晕轮廓。
橘就站在要塞主堡最高的尖塔上。冰冷的、带着铁锈气味的夜风拍打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从这里,极目远眺能看到西北方林木城上空那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色烟柱。
最后一点残存的火光在她左眼的碧绿中跳动了一下,旋即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